见着两个儿子有些欲哭无泪的模样,宇文温不以为然,但为了避免儿子变成“我没有错,是世界错了”的中二少年,该有的解释必须及时:
“官僚的德性就那样,自古如此,你们也不要太过在意,习惯就好。”
“想想,若是父亲问母亲,问她你们平日表现如何,想来母亲定然报喜不报忧,对不对?”
这话说得对,宇文维城和宇文维宁点点头,宇文温又道:“母亲为你们说好话,其实也是为了免得父亲埋怨,那么各地父母官亦是如此。”
“朝廷定期派员考核,考核结果决定了地方官们的升迁,关系到仕途,所以他们必然趋利避害,有选择性的说一些片面事实,以便左右逢源。”
若不是为了培养儿子,宇文温才懒得如此教导,儿子始终是要面对官僚集团这个“不死怪物”,所以必要的知识得知道,免得被人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。
谷贱伤农,其实“农”不光是一般的自耕农,还有农庄,亦或是庄园,每石米(粗米)五十文的粮价,让许多大地主、大庄园主损失惨重。
这些大地主、大庄园主,当然就是各地的强宗著姓,其族人、子弟和官场千丝万缕,不满之情自然会传到地方官耳中。
地方官的职责是劝课农桑,如今粮价大跌,确实有谷贱伤农的风险,加上当地大族也对此不满,那么地方官自然也得为自己的前途考虑。
谷贱伤农,这就是他们面对的民情,必须上传。
太子来寻访民情,谷贱伤农就是必须知道的民情。即便有官员知道寻常农户可以靠务工缓解这一危机,但当地大户可不行,人家就想“哭诉”,让朝廷赶紧采取措施。
这种时候谁坏事,事后必然没有好果子吃。
所以宇文维城和宇文维宁听来的民情,确实是事实,问题“民”和“民”是不一样的。
大地主、庄园主是“民”,自耕农、佃农也是“民”,但他们发出的声音其力度不一样,前一种“民”的民意,很容易逐级上传,而后一种“民”的民意。
谁在乎?
所以宇文维城、宇文维宁听到的事实很真实,但这民意只是部分,另一部分民意没人向他们提起。
是官员们故意隐瞒么?
算是,但事出有因,基层吏员明哲保身,不会为了区区“小民”,招惹那些实力雄厚的“大民”,所以选择了沉默。
兄弟两听着听着,没那么忿忿不平了,却忽然觉得官场好复杂,官员的善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分明,又觉得一件事的是非对错好像没有明显的界限。
对于谷贱伤农该不该解决、如何解决,愈发糊涂了。
“这个问题,你们可以这么想....”
宇文温继续深入教导儿子们一些“知识”,而这知识关系到一个王朝的根基。
大周的根基是什么?
关陇权贵集团,还有山南荆襄的地主、庄园主,前者是周国的立国根本,后者是杞王一系的起家资本,算是基本盘。
无论是关陇还是荆襄,各方势力的经济基础是拥有大量土地的田庄或者庄园,正是有了大量土地,靠着土地上的产出,才能支撑起大小家族的开支。
汉沔大开发,荒地变良田,这让荆襄地区的大小家族及武人们有了扩充田产的机会,所以他们当然是强烈支持的,这也是天子(宇文温)对于追随者们的“馈赠”。
追随者们对于天子的拥戴更上一层楼,也正是因为有了更足的底气,天子在长安才能大刀阔斧的搞变革,和关陇集团出身的文武官员较劲。
然而土地增加的一个后果,就是粮价下跌,甚至跌倒了很低的价位,这让荆襄地区的“基本盘”们财富大幅缩水,哪里能不忧心忡忡。
大家的担心,宇文温当然知道。
而现在,皇太子和太子也知道了,这是“基本盘”们通过另一种途径,将“民意”上达天听,试图靠走“儿子”这条路,让“老子”做出改变。
听到这里,宇文维城、宇文维宁意识到事态的严肃性,方才那种被人骗了的恼怒之情荡然无存,如今满脑子想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办。
“和自己的追随者闹翻,这是上位者最大的忌讳,你们可知汉光武帝的‘度田’为何失败么?”
这个问题,宇文维城听父亲说过,于是答道:“孩儿知道,光武帝虽然出身南阳,但起家靠的却是河北豪强,而'度田‘损害了河北豪强的利益,遭到强烈反对,于是以失败告终。“
“没错,那么你们认为,父亲若是对汉沔地区的粮价坐视不理,任由整个荆襄地区的粮价长期低迷,后果会是什么?”
“呃....”宇文维城看了看父亲,又和弟弟交换了一下眼神,没有开口。
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却不敢说。
宇文维城不敢说,宇文维宁更不敢说。
“事实很简单,粮价、布价,不会再回升,价位就是这么低,数百年来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,在这种情况下已经难以为继了!”
宇文温开始说一些不足为外人知的内容:“土地当然是最宝贵的财富,但当土地上出产的粮食、丝麻大幅贬值,这就意味着土地在某种意义上贬值了。”
“想想看,那些动辄坐地数百上千顷、储粮千钟的豪族,财富直接腰斩,那是多么的痛彻心扉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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