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到专门用来待客的船舱厅堂,两人分宾主落座。
咸宁公主提起茶壶给两人斟茶,少女声音清冷如山泉叮咚,说道:“父皇这二年其实一直惦念着高叔叔。”
高仲平点了点头,面上现出仰思之色,说道:“自京城一别,我也有许多年未见圣上了。”
贾珩静静听着两人叙话,也在观察着高仲平。
高仲平简明扼要说道:“卫国公来之前,应该也知江南新法推行的情形,如果不清丈田亩,摊丁入亩也就无从谈起。”
贾珩微微颔首,道:“高总督所言不错,清丈田亩是一条鞭法、摊丁入亩之前。”
高仲平沉吟片刻,说道:“但常州府的百姓却暗中联合起来,阻拦朝廷新政大计,更是在月前酿出血案,卫国公先前书信中曾提及,江南新政不可操之过急,如今江苏诸府县不再清丈田亩,该由摸排情况,但乡绅百姓知而不言,新政一筹莫展,卫国公可有良策?”
贾珩思量片刻,说道:“圣上派我南下,就是为此而来。”
高仲平看向那少年,问道:“卫国公以为从何地开始入手?”
贾珩目光闪了闪,说道:“先从金陵的勋贵官绅入手,清丈江宁一府的土地,将相关田地清丈而毕以后,再推及全省。”
高仲平闻言,心头就是一惊,皱眉问道:“勋戚官绅?”
贾珩道:“既是清丈田亩,追缴欠税,勋戚官绅当为表率。”
这不是士绅的钱原路退回,百姓的钱三七分账,而是第一刀要切切实实地落在这些阻挡大政的残党身上。
高仲平道:“如此一来,反对声更大,新政推行更为举步维艰。”
原本高仲平的想法是先动地方,再鼓噪起大势动员比较难啃的勋戚,有一些实在无法解决的,比如皇亲国戚的田亩,那就不去动着,那时候新政大势已成。
“现在反对声不大吗?至于敢对抗朝廷国策,该罢官罢官,开缺儿开缺儿,如今海贸繁荣,朝廷也致力开海通商,彼等由土地从事海贸,补益进项,有何不可?”贾珩沉声道。
清丈田亩以及摊丁入亩,本来就是限制贫富分化的手段。
如果只是掠夺中小地主的财产,那么只会有更多的中小地主沦为贫农底层,引发声浪滔天的反抗,然后这些官僚勋戚就俨然为民请命,联络中小地主出身的读书人,中低级官员,掀起更大的反抗浪潮。
如果一开始就剑指官僚勋戚阶层,通过威逼利诱的权谋手段,使他们让利,这个动用的行政成本是最小的,只需要天子的绝对意志和高仲平和他的联手施压。
那中小地主以及贫农底层没有挨刀之前,一般就会拍手叫好,再施策下去之时,勋戚也不会帮着说话。
这就是分化制衡之道,先联合富农、中农,贫民改造大地主,然后大地主没了之后,就轮到富农……
高仲平沉吟片刻,道:“如此一来,刚开始就比较艰难,这些勋戚阻挠。”
“他们不敢直接对抗朝廷大政!所谓一鼓作气,再而衰,三而竭,如果开始不冲这些勋戚而去,缠斗的时间愈长,如常州府的事在地方上此起彼伏,哪怕是天子和朝堂中枢的诸位大臣,也会动摇迟疑,新政事宜也就不了了之。”贾珩道。
许多事就是刚开始三分钟热度,不趁着这三分热度取得良好反馈,压力传导上去,就会动摇决策层的信心。
当然高仲平所言也有道理,先营造一种周围新法大行的如火如荼的环境,来通过舆论向正在犹疑、忿恨的勋贵士绅施压,但问题不仅是最后达官显贵幸免于难,反而接受一些中小士绅的托献荫庇,还在于上下勾结,层层掣肘,除非动用江南大营的兵丁。
那酿成的动乱反而是比较大的,如果出现大范围的兵民冲突,新政也就成了恶政。
上层也反对,中层也反对。
高仲平道:“如此一来,此法倒无不可。”
只是会招致勋戚怨谤。
贾珩问道:“高总督,现在金陵在地方上蓄田营植的有多少家勋戚?多少家达官显贵?”
高仲平沉吟说道:“先前着文吏合计过,皇亲五六家,勋贵也有十几家,如果算是名宦之家,也有二十来家。”
在这一刻,基本是按照贾珩的策略施行。
贾珩目光闪了闪,说道:“等到了金陵之后,我贾家、史家以及长公主与一些勋戚开始清丈田亩,到时候按律该缴多少田赋,就缴多少,这些都同时进行,我就不信,皇亲勋戚尚且谨遵国策,还会如此难以推行?”
高仲平闻言,心头一惊,说道:“卫国公,这……”
贾珩道:“为了大汉社稷,我等义不容辞。”
其实清丈田亩之后,多缴纳的赋税没有到刨根的地步,这都没有上阶梯税,这些人就喊疼了,真是贪心不足,欲壑难填!
非要等船沉了,一起完蛋?
至于史家、王家以及贾家,新政是国策,他们不会拎不清轻重。
其实如此一来,在中枢有识之士和江南士绅眼中,心理也会平衡许多。
这都没有让他毁家纾难,只是分出一些利益给国家。
高仲平目中多了几许崇敬,朗声道:“卫国公高义。”
原本还有些怀疑,那新政四疏许是另有高人在背后指点卫国公,如今看来,此人格局的确非寻常人可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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