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已经三年多了?”握着酒杯萧彻喃喃,酒的热意渐渐散去,所以连掌心也渐凉了:“三年多……,为什么我没觉得,只觉得好像是昨天,他躺在我怀里,絮絮叨叨说了些话,然后身体就凉了,硬了,再没有起来。”
“圣上日理万机,自没觉得时日久长。”
“那你呢。”萧彻侧一下头,因为常年劳累,眼底一道青黑分外深涩:“你既然觉得时日长久,又为什么要活着,为什么要帮我?堂堂锦衣侯变成东厂厂公,你就没有一点恨我,没有一点想把我挫骨扬灰的意思?”
“我将你挫骨扬灰,他就能活么?还是我们能回去,回到原先没有这些龌龊脏事的最初?”
“你们没有最初,他本来就是带着目的来接触你,你们之间,从没有干净过。”萧彻恨声,将杯盏握着死紧,骨节发白。
“是吗?”帛锦看他一眼:“如果我真的只是颗棋子,阮宝玉对我从没真心,那圣上为什么要这样恨我,直至今时今日,还仍然不能释怀?”
他在诏狱五个月,被各路仇人招呼,这时候已经几乎手无缚鸡之力,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,却立刻在萧彻心上划下一道血痕。
的确,他有恨,他始终不能释怀。明明是他先遇见的阮宝玉,先和他成为知己,而自己又长得不差,为什么阮宝玉就从没对自己动过心。
自始至终,一丝一毫也没有。
“那你难道不恨阮宝玉,他这样待你,你就从来不想把他挫骨扬灰?”沉默一阵后,萧彻扬起了眼。
“恨。”帛锦的声音还是一样喑哑:“但我没有想过把他挫骨扬灰。最恨的时候,我只想把自己挫骨扬灰,问一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低贱,这么愚蠢,要一次次捧出心来给人践踏。”
“他死的时候,我不难过,我只是不想说话,是真的无话可说。”
“你封我厂公,我也不难过,我只是想,既然这世上我在乎的人都喜欢轻贱我,那我也无妨轻贱一下自己。”
“我没法睡觉,夜跟时日一样那么长,我开始想他,不是还念着他,是想他的种种,怀着恨,想他是这样处心积虑惺惺作态,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假。”
“但大概因为他已经死了吧,我的恨没处着力,竟渐渐少了。再想那些旧事,竟慢慢入了痴。”
“我想他多少次为我九死一生,每一次,他都不带犹豫。”
“我想起他处处以我为先,捧着我顺着我,辛苦避讳我的伤口,从未让我因为无根而受过一分折辱。”
“想起我受脊杖,他在我房门前坐的一夜,他说他的心被挖了去,那时候的神情。”
“想起他为我血饲,流过的血,全部加起来估计能把装满一口大缸。”
“想起我们同床而眠,每次我旧伤发作,他都会醒,因为顾忌我倔强,僵着背假装还睡着。”
“我也曾和人交过心,但从没人这样爱过。”
“我渐渐没法说服自己,渐渐开始觉得,他待我未必都是假。”
话行到这里,帛锦略略一顿。
“然后,我就开始想另外一个问题,既然他待我未必都是假,到最后也愿意死在我刀下,那又为什么会背叛我?”
“最后我想到一个最为合理的。他应该一直是你的谋士,为你这个天下,你们付出良多,所以最后他虽然挣扎,还是把我献了出去。”
到这里帛锦又是一顿,这次顿得比较久。
“于是你就原谅了他?”萧彻冷笑。
“我没原谅他。”帛锦抬起眼,紫眸里面并没悲喜,“无论是哪种理由,我都没法原谅他。”
“我是不由自主为你做了那些事,起先懵懂,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”
“后来我渐渐明白,我是在遂他的愿,既然你的天下对他来说这么重,那我不如遂了他的愿,他既是死了,我便替他活着,再助你一程。”
“这样到了地下,见着他,我便可以跟他说:你看,你待我一分真心,我已经十分还你,无论前世欠你什么,我都已经还清。我们缘尽于此,以后永不再见。”
萧彻的那个冷笑渐渐凝住。
“你不必拆穿我,我知道,我是在自欺欺人。”
“他待我未必是假,我待他……,却切切是真。”
“你无需恨我,我不如你。”帛锦淡淡:“我没有抱负,也没有伟略,生得愚昧,这一辈子想要的无非是得一人真心,为他死生不计。”
“我那个叔叔说得对,我生在皇族,却这样天真,所以注定是个悲剧。”
话说到这里,算是作结,帛锦复又沉默,没有叹气。
这一千多个日夜,他辗转无眠,却没有成魔成狂,只是看清了自己。
就算结局如斯,他却仍信有爱,仍付真心,仍愿为那个人死生不计。
他的天真是这般顽强,经历过这许多磨折,却仍然没有褪色。
“那我呢?”刹那之间,萧彻突然觉得自己独立于世,是这般萧瑟凄凉:“你们……,就这样放过了我?给我个清平盛世,让我这样逍遥快活?!”
“若圣上调理得当,日日汤药不断,应该还有个几年活头吧?活着三十来载,却费了人家几世的心力,失去至亲,不得所爱。如果你觉得这样也算逍遥快活,我并不介意。”
萧彻脸色煞白,不自觉间已将酒杯握得粉碎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