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没亮。
贺五德刚被同门叫了起来, 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山道上走过去, 与昨日守了一整夜的同门们换岗, 困倦得厉害, 一点也打不起精神来。
“都说那魔头逃到了不空山中, 可指不定是人家戏弄咱们,根本没在里面呢?”
呵欠一打,他眼泪都流了出来,口里忍不住抱怨个不停, 只觉那传说中的沈大魔头诡计多端,阴险狡诈, 说是在不空山,那一定就不在不空山。
“守了这么久,就是鸟毛都没看见一根!”
“瞎说什么!”
旁边便是门派的长老, 个子不很高, 一双眼睛倒是瞪得很大, 但里头已经满布着血丝,本就固执的一张脸,更由此生出几许执拗的乖戾气。
“掌门让你在这里守着,你就在这里守着!等跑了大魔头,你担待得起吗?!”
“是,是,是, 弟子知错, 还请邱长老饶恕!”
贺五德的瞌睡虫一下就吓没了, 整个人都清醒了,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,冷汗连连,忙向长老告罪。
邱长老这才种种冷哼了一声,又提着剑,巡视别处去了。
走不三两步,那训斥的声音便又响了起来。
贺五德在背后听着,过了一会儿,那一股怕劲儿才慢慢消减下去,一时只觉得乏味极了。
江湖?
这江湖,实在跟他想的有些不一样。
没入江湖之前,他在天桥底下听说书先生讲的江湖,在少年伙伴话本子上看到的江湖,是个任侠的江湖。
大块吃肉,大碗喝酒,快意恩仇。
可进了江湖以后,既没有大块的肉,也没有大碗的酒,更没有什么狗屁的快意恩仇。
大魔头沈独?
妖魔道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道主?
好像杀过很多人,也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,可是,跟他有什么关系?
贺五德只是个普通人家出身,前几年江南发了大旱,饿死了父母,只留下他一个来,沿路乞讨,好不容易才拜入了一个门派。
这便是守正宗了。
此宗以剑闻名,在使剑的门派中也能排到前五,招收弟子也看根骨。
他本以为,拜入了宗门,真真是不仅有了容身之地,还能实现自己少年时的梦想,仗剑江湖,慷慨以歌。
可渐渐地,他发现江湖跟他想的实在不一样。
人都怕死。
贺五德也怕。
他实在不明白大家伙儿,尤其是正道的这些人,为什么老要跟妖魔道的人过不去。
一个井水,一个河水,大家各过各的不好吗?
妖魔道上再乱,那也是妖魔道的事情。
他们相互厮杀,是他们自己的仇怨,正道,或者是自称正道的,偏要上去插一脚。说什么除魔卫道,没效果不说,还白白送了许多人头。
不智。
弟子多,门人多,也不带这么糟践的啊。
明知道打不过还去?
贺五德是想不通。
但这天下间,他想不通的事情本来也不少。
想不通,索性也不想了。
反正门派里的掌门和长老们,肯定都已经考虑过了。大人物已经考虑过的事情,他们这样的小喽啰,照着做就成了。
只不过,在他再一次站到山头那一块大石头上面的时候,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就冒了出来。
贺五德想,等杀死了大魔头,他就回去。
不待这劳什子的守正宗了,饥荒早已过去,爹娘坟头都长了草,应该清理清理了。
这时候,山间雾气尚浓。
他们是在不空山东五里地的山上,守着的是进出不空山必经之路,前面不远处便是那一道立着止戈碑的峡谷。
溪水潺潺,从峡谷中来,又从他们脚下淌走。
可以明显地看到,以这一条溪水为线,两侧的积雪化得最快,半山腰上还白茫茫一片,但最顶上的天机禅院,雪却已经化得差不多了。
贺五德其实半点都不觉得沈独会从这里出来。
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?
真从这里出来,这传说中简直跟长了三头六臂一般的大魔头,未免脑子太傻,胆子太大。
事实上,几乎所有人都与贺五德一样,没有人觉得身受重伤的妖魔道道主,会大摇大摆从这里出来。
所以——
在他出现的那一个刹那,没有一个人反应得过来。
下方山道上忽然“当啷”地一声响,惊得周遭人连忙看去,这一看之下,便是大惊失色!
“昆师弟!”
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,急忙奔了过去。
可已经晚了。
那一位刚打完呵欠的昆师弟,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,脖子上一条横着的血线冒了出来,划破了他的喉咙,也划破了他的血管。
鲜血喷涌!
他的剑掉在山石上,又滚入了溪水里,但这时候谁还顾得上?
他的手捂着自己的喉咙,一双原本不大的眼睛瞪得老圆,嘴唇张着,似乎竭力想要发出什么声音,可都是模糊而破碎的。
往昔跋扈的神态,变成了惊恐欲绝,彻底地凝固在了这张脸上。
没气儿了。
倒地了。
方才惊呼的同门,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跑到他的身边。
背后邱长老头皮一炸,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,眼见得那弟子就要跑过去,嘶哑着嗓子,猛然一声大喝:“别过去!!!”
可还是迟了。
众目睽睽之下,竟无一人看清楚人到底怎么死的。
只见得模糊的影子在场中一闪,清风搅动浓雾,一点雪玉似的剑光,带着几许比这冬日更锋锐的冷意,刺破了那人眉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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